我的外公,把日子活成勋章的人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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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25年的昭通,秋老虎正烈,洒渔区居乐乡谭家寨的茅草屋里,一声婴啼坠在滚烫的土炕上。外公谭国法的人生,就从这带着烟火气的啼哭里开始了。 外婆总说,外公的童年是泡在昭通深秋的冷雨里长大的。爹娘走得早,他像株没人管的野草,靠着大爹的粗茶淡饭活命。可大爹是个“骰子鬼”,骨牌在桌上叮当响,家里的几亩薄田、半箱杂粮,眨眼就成了别人的。最狠的是那年冬天,大爹输光了最后一块银元,夜里就招来了土匪——马蹄踏碎了寨子里的鸡鸣,火把把茅草顶照得通红,外公抱着柱子躲在灶台后,眼睁睁看着妹妹攥着半块麦饼,被裹挟在混乱里没了影。那半块麦饼后来在泥里泡成了糊糊,妹妹的笑声却从此卡在了外公喉咙里,成了一辈子咳不出的刺。 十几岁那年,外公被抓去修昭通飞机场。他总爱把左手伸给小舅舅看,关节处那道疤像条歪扭的小蛇,皮肉拧在一起,摸上去糙得硌手。“你看这印子”他指尖敲着疤,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,“飞机翅膀跟催命符似的扫过来,再偏半寸,这胳膊就得喂野狗咯!”说这话时,他总爱往天上瞟,好像还能看见当年那架铁家伙悬在头顶,可语气里却全是劫后余生的豁达,像雨后的山,淋透了,反倒更清亮。 1950年的春风是带着哨音来的。云南和平解放的消息顺着田埂滚过来,把山坳里的冻土都吹软了。外公夜里翻来覆去,揣了个窝头就往征兵点跑——他要为自己,活一回像样的。 穿上军装的外公,先成了一名电话员。我总爱在夜里想象那个场景:煤油灯把他的影子钉在土墙上,他攥着话筒的手骨节分明,手指在布满铜钉的接线板上跳踢踏舞,“咔嗒咔嗒”,把山里的军情、村里的消息,一股脑送向远方。线路断了,他就揣着钳子往黑漆漆的山路上跑,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个追着光跑的少年。后来调去曲靖,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多了硝烟味,有时是命令,有时是战士们在山头吼的山歌。 1951年,外公成了班长。寥廓山的土匪下山那天,月亮躲在乌云后头,连星星都闭了眼。他总说:“那晚静得能听见虫爬,枪栓‘ 咔嗒’一声,像块石头砸进水里。”队伍像串黑泥鳅,悄没声地摸过去,等土匪的鼾声还在寨子里打旋,“缴枪不杀”的吼声已经炸了锅。最后生擒了两百多个土匪,沙坝刑场的枪声落定后,外公胸前多了枚三等功勋章,磨得锃亮,夜里跟揣了颗星星似的。那些年,他不光打仗,还带着战士们在山脚下种树、垦荒,镐头抡得比枪还稳,把“战斗+生产”的劲儿,全撒在了红土地里。 仗打完了,外公却没歇着。从水电工程训练队的学员,到文化学校“啃书本”——他总说自己识的字,都是书本泡软了,再用汗水腌入味的。后来去军政干校练指挥,最后在干部训练大队学水电和X光机,他常拍着胸脯笑:“部队不光教我打枪,还把我这粗人,变成了‘技术人’!” 1956年,外公脱了军装。可那身“做事要像样”的脾气,比军绿色的布料还牢。在娜姑电厂,他蹲在机器旁,耳朵贴在铁皮上听动静,像医生给病人号脉。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,把蓝布褂子洇出一片深色,可眼睛亮得很,“就是这儿,卡了根铁屑”,钳子一拧,机器“嗡”地转起来,跟打了胜仗似的。 罗平松毛山医院初建时,几间土坯房还飘着新泥的味,他扛着工具箱走在田埂上,裤脚沾着泥,却把笨重的X光机拆开又装起来,调试到片子里的骨头缝都看得清清爽爽。最后在曲靖水电医院(曲靖第五人民医院)扎了根,成了最叫人信得过的X光技师。病人总说:“谭师傅照的片子,连骨头缝里的小毛病都藏不住,跟他这人似的,透亮!”这话能让外公乐上大半天,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花。 1957年的昭通街头,梧桐叶刚黄得透亮。外公去买酱油,就撞见了提着竹篮的外婆——她辫梢上系着红绳,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,篮子里的西红柿红得发亮。外公手里的酱油瓶差点没攥住,心里头跟揣了只小兔子,后来总笑说:“一眼就认准这姑娘,跑不了!”1958年结婚,五个孩子次第降生,家里的土炕永远暖和,灶台永远冒着热气。大舅舅、姨妈、我妈、四娘、小舅舅,像一串挂在枝头的果子,把日子坠得沉甸甸的。 外公最疼小舅舅,常把他抱上,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钱,“去买顶八角帽,跟你爹当年的军帽一样精神。”钱上还带着他手心的汗味,暖乎乎的。姨妈和妈妈总为了一块鸡胗在灶台边扭成一团,鸡胗掉在地上滚两圈,外公就蹲在门槛上,笑得胡子都翘起来,从怀里摸出两块水果糖:“来来来,糖甜,比鸡胗甜!” 闲下来的外公,浑身的劲儿没处使。锯子在他手里跟听话的孩子似的,“ 吱呀吱呀”唱着歌,刨子推过木头,卷起的木花像一朵朵白牡丹。打出来的木箱、板凳,边角都磨得溜光,连钉子都敲得整整齐齐,跟他做人似的,讲究。周末就揣着小锄头往以礼河走,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裤脚,他蹲在坡上,眼睛跟扫描仪似的:“这是柴胡,治头疼;那是蒲公英,消炎。”回家晾在屋檐下,风一吹,药香满院子都是。象棋摊前一坐,他能杀得对手直挠头,可遇上晚辈,总能“不小心”走错一步,看着孩子欢呼雀跃,他嘴角的笑能甜到心里。作为共产党员,单位里修设备、值夜班,他永远是第一个举着手的,背影在月光里拉得笔直。 1996年,外公72岁,像一片熟透的叶子,轻轻落在了深秋的土里。可家里的老木箱还在,摆在堂屋角落,漆皮掉了不少,可锁扣还锃亮,那是外公亲手打磨的;象棋盘放在桌上,木头的纹路里浸着茶渍,那是他跟舅舅们下棋时洒的;甚至他修过的X光机零件,小舅舅都用红布包着,说那上面有外公的劲儿。 大舅舅总说,自己知青时背土豆回家、偷偷做火药枪打鸟的闯劲,全是从外公身上学的;外婆的姐姐搞土改,外公听她讲政策时,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——原来,“家国”这两个字,早被他嚼碎了,混着汗水吞进了骨血里。 如今,小舅舅想起摸着外公左手的疤,还能想起他讲修机场时的语气,糙糙的,却带着股热乎气:“苦过才懂甜,拼过才像样。” 这大概就是外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念想——平凡人也能把日子活成勋章,只要心里揣着光。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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