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父亲 | ||||
| ||||
记忆中父亲的手掌恰似一本没字的日历,掌纹里记录着五十多年的岁月风霜,我学步的那个阶段,会铺展成我最稳固的围挡,同样会在我发烧的夜里一次次揩干我额头的汗水,粗糙的触摸感比任何冰冷的物件都更懂得如何平复孩子的焦躁。 父亲偏爱坐在阳台上瞧报纸,我迅速坐在小板凳上,靠在父亲膝盖边,盯着阳光在父亲那件微微发黄的白衬衫上闪烁,父亲看报纸的时候始终皱着眉头,偶尔会歇一歇,用他温暖的手掌缓缓地抚摸我的头发,或者跟我聊两句当天的新闻,我会在父亲的低声念叨中渐渐睡去,父亲的身影恰似日晷,在门廊处影子的长短情形,变成我一天最盼的那段时光。 上中学那会儿,父亲成了我中学期间的支撑点,他老是端着点东西去敲我的房门,有时送来温热的牛奶,有时是精心切好的水果,有时又换成热气腾腾的清汤面,他从不会催我去歇息,只是悄然关上房门,在客厅默默相伴,报纸翻动的沙沙声夹杂着父亲偶尔的轻咳声,成了我夜晚苦读时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效,每次临近考试的前一晚,父亲每次都会用铅笔在我草稿纸一角画只小鸟,旁边认认真真地写着“加油,爸爸相信你”。 七月底,我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停留在武汉地铁12号线板桥停车场项目部门口,武汉的蝉鸣正响得凄厉又刺耳,1552公里距离之外家乡的清凉劲儿,变成了手机相册内渐渐失色的梦,头回离开家的夜晚,我在那陌生房间里辗转着无法入睡,空调外机的轰鸣声巧妙地跟记忆中父亲的鼾声重叠到一块儿了,小时候老觉得父亲的鼾声吵得人睡不着觉,此刻却在这陌生的安静空间里怀念起那种安稳的节奏了,我接收到父亲所发的微信,依旧是那同一句:“闺女,加油,爸挺你!”后面跟了好些个表情包小太阳,他屡屡说自己打字速度迟缓,却没察觉到表情大量发送更会让眼睛发涩。 我负责的宣传工作难度超出了想象范畴,想起头一次去工地拍摄照片,老师傅用那种浓重方言说:“小丫头,莫挡光。”因为不熟悉导致相机一次又一次无法按动陷入卡顿的时候,我忍不住蹲在钢筋堆后面偷偷拭眼泪,父亲发起视频过来的时刻,我连忙戴上口罩尽量遮住红肿的双眼,父亲总是那么了解我,他没有点破,只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以前你学骑自行车,膝盖摔破皮也不哭,就坚持要再试一次,我相信这点困难是打不倒你的。” 雨夜突然降临,雨水敲打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,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在下雨时接我放学的场景,雨伞一直呈现倾斜的角度,他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半。 那天我正为宣传稿愁得焦头烂额,父亲突然打来视频,和我分享着那天发生的趣事,我没有说话,只是微笑迎合着。父亲将我的疲惫全都收入眼中,他没有打听我的工作是否平稳,只是静静地陪我坐着,看着远处在雨中依旧忙碌的工地,我忽地忆起五岁的我趴在父亲的肩头,看着江心施工船怎样将巨大的桥墩一节节打入江底,二十年前的画面迅即穿越时空,跟眼前灯光通明的工地交叠。 “做工程相关的人。”父亲语调柔和又坚定,“是借助双手雕刻时间,你正记录的,就是往后的历史。”月光映照在刚浇筑完成的混凝土上,浮现出青灰色的光晕。想起父亲慢慢佝偻的身影,我顷刻间明白,他不是我人生的旁观者,而是那个一直把我生命基石默默加固的人,仿若工地上的老师傅们,他们不扯那些豪言壮语,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夯实土层,直到一座城市从他们的劳动里生长成形。 如今只要我路过正在形成中的板桥停车场,都会忆起父亲说的那些话,我懂得在混凝土里看见永恒,在钢筋当中触摸坚韧,那些曾经视作枯燥的工程进度,原来皆是一个个暖心的等待——等待列车进站,等待游子回归故里,等待父亲一直守着的那束光。 长江水还是一如既往东流,而父亲的爱犹如这埋入地下的工程,沉默不语却承受着所有压力,当我最终写出一篇让工友们都称“这就是咱的故事”的报道时,这是父亲借他五十多年的光阴,为我磨出的最柔润的墨汁。
| ||||
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