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拆了。从小舅发来的照片上，只见一堆碎砖乱瓦，几根断裂的房梁斜插在废墟里，像老人折断的骨头。照片角落还能看见半截灶台——外婆曾在那里为我们熬粥，粥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米油，在晨光里泛着金光。

外婆去世后，老屋便如同抽去了魂魄。门楣上“家和万事兴”的红纸早已褪色，被风撕扯得只剩一角。院里的幸福树无人照料，竟也悄悄枯死了。我每次回去，总觉得屋子在一天天矮下去，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脊背。

我在昭通念小学时，每日放学，隔着矮墙就能闻见炒腊肉的香气，外婆系着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，铁锅铲碰着锅底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见我进门，她便从锅里扒出个水煮洋芋，烫得我在两手间倒来倒去。洋芋掰开，热气腾腾，蘸点昭通酱，便是人间至味。

雨季来时，屋内炉火熊熊，外婆戴着老花镜，一针一线为我编织毛衣，指尖流淌出无尽的温暖。我蜷在外婆的雕花木床上，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，不觉沉入梦乡。如今那木床大概已被压成碎片，与水泥砂石混在一处，再分不清哪是木纹哪是裂痕。

政府来人测量时，曾向我们展示智慧停车场的蓝图。电子显示屏、自动缴费机、智能车位锁……讲解的年轻人眉飞色舞，我却只看见外婆的书桌被扔在卡车上的样子。那桌上刻着我小时候用铅笔乱画的痕迹，还有外婆在桌上留下的痕迹。拆房那日，小舅说挖掘机很快就将房屋夷为平地。

夜里翻出旧照片，有一张是外婆坐在老屋的院落，身旁的茶桌上摆放着香气四溢的龙井，手里拿着她喜爱的书籍，神态安详，仿佛时光在这一刻凝固。她身后门框上贴着的春联还清晰可见：“天增岁月人增寿。”现在连门框都化作了齑粉，唯有那笑容凝固在相纸上，成了不会褪色的遗存。

新建的智慧停车场会亮起LED灯，照得夜晚如同白昼。可再亮的灯光，也照不见外婆就着灯光为我织毛衣，讲老故事的模样了。

瓦砾被清运走后，地上只余一片空白。我的童年仿佛也被连根拔起，无处安放。手机里小舅又发来消息，说补偿款已经到账。我望着银行发来的数字，突然想起外婆常说的话：“钱能买砖瓦，可买不来屋檐下的热乎气。”

窗外的雨下起来了，恍惚间又听见外婆讲故事的声音，伸手去摸，却只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