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岁愈长，愈是恋家。这念头如春草，不知何时便自心底钻出，蔓延至四肢百骸，竟至于不能自持了。每每思及归家，便恍若重为垂髫小儿，只欲环伺父母膝下，再作一回孩童。

归家之路向来是短的。车轮碾过，便见老屋默立，门前槐树斜欹，枝叶筛下碎金也似的日光。父母早已候在门首，白发在风中颤着，竟比去岁又多了几茎。他们唤我的小名，声音里夹着些微的嘶哑，却分明是数十年前哄我入睡的调子。我应声奔去，仿佛卸下了肩上万钧重担，连步履也轻捷起来。

家中光景依旧。母亲絮絮问些饥寒，父亲则佯作看报，眼角余光却尽落在我身上。饭桌上堆叠着幼时嗜好的菜肴，油光潋滟，香气蒸腾。我狼吞虎咽，他们便笑，笑纹里蓄满了慈柔。此际，我暂可忘却案牍劳形，抛却尘世营营，单是咀嚼着饭食，也咀嚼着这片刻的安宁。

然则安宁之下，暗流潜涌。我瞥见母亲布菜时手的抖颤，父亲起身时腰的佝偻。他们老了，老得如此迅疾，像秋后的残阳，一寸寸没入山脊。而我竟不能挽住这时辰。于是忽生出一种奇想：何不将他们当作孩童来疼惜？替母亲捻紧衣襟，为父亲拭去颊边饭粒，仿佛照料稚子般周至。他们先是一怔，继而赧然，终又化作温顺的受纳。

最是那寻常一刻，我倚门轻唤“爸、妈”，内里便有两道声音迭相应和。这应声穿堂过户，撞在心上，竟使我鼻酸眼热。世上多有欲唤亲而亲不应的可怜人，而我犹得闻此声，岂非天赐之福？

离去之时，父母倚门目送，身影渐次缩成两个黑点。我知道，每归去一次，便与这样的光景更近一别。但且让我暂作小儿吧，在他们的眸光里，岁月似乎从未老去，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他们应答的孩童。

人生逆旅，我们皆在归去与离去间徘徊，惟愿这声应答，能响得久些，再久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