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翁与狸奴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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裹盐迎得小狸奴,尽护山房万卷书。——《赠猫》陆游 我满月那天被他揣进怀里带回家。他身上有太阳晒过的味道。他把我放在铺着旧棉垫的竹篮里,用手指挠我下巴:“以后就叫你小於菟好不好?”我听不懂,只看到他指尖黑漆漆的,还有一股墨香味。后来在院中捕鼠时常听到别人称他为“放翁先生”。 案头那个盛黑水的陶碗总散发着好闻的味道。我跳上去用脚尖拨弄着水面,他也不恼,反倒拿笔蘸了墨,在我爪子上轻轻一点让我小心些,别把他的书弄脏了。可他眼里的笑比砚台里的墨还浓,我就知道他没生气。他总皱着眉伏在那张比胡麻饼还糙的纸上划来划去,纸上弯弯曲曲的黑线像一条条小蛇。 我常卧在他书案的《出师表》拓本旁边。有一股北方风沙的味道,我不懂他为什么喜欢这本书。夜晚惊醒时,他摸索着点燃残烛,手指抚过上面的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时会微微颤抖。我也被他惊醒,便用尾巴扫过他手背,听他喃喃些什么,声音比井台的轱辘还沙哑。 两岁那年冬天,风像山阴的野狗一样撞着窗户。他把我揣进棉袍里,胡茬蹭得我耳朵痒。“溪柴火软蛮毡暖”,他揉着我的脑袋嘴里念叨着。我在他怀里听着外面雨打瓦当的咚咚声,和他胸口噗通的心跳声。屋外风雨越大,他心跳越快。 他走到画满奇怪线条的地图面前,右手执着笔,长久地凝视那些线条,最后将目光死死钉在地图北边一大块空地上,被他用朱砂笔圈了又圈,墨迹层层叠叠。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摩挲腰间,我知道那里曾悬着柄真正的剑。 他的梦总在最冷的四更天时候来。我蹲在他枕边数他的呼吸:平稳时像春溪过石,急促时像战马踏冰。待他惊醒,月光照在他眼角的沟壑里,那里盛着比鉴湖更深的水。我跃上窗台,看见雨幕里的老梅树佝偻着背,倒像他念叨的在驿外断桥边那一株。 渐渐的,案头的纸山堆得比我还高,而我也开始嚼不动鱼干了。他的头发像案头的宣纸一样白,咳嗽声比鼓点还密。可他摸我的时候,手指还是那么轻,梳我尾巴毛时会说:“小於菟啊,你看这里的梅花,还像绍兴年间那样红吗?我都有些记不清了。”我蹭了蹭他掌心,那里有剑痕、笔茧,还有时光沉淀的沙粒感。 他写诗时我就趴在稿纸上看他画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,他写一个我盖一个,爪子一扑一个准,比捕鼠容易多了,他便笑笑然后把我挪到腿上。我挣脱开,看见窗前的老梅树又开花了,花瓣沉寂在夜幕中,像他飘落在我面前的根根白发。 后来,晨光爬上窗棂时,他依旧披着单衣在灯下枯坐。《剑南诗稿》又厚了半寸,铜爵里的残酒结了层薄冰。我仍然趴在《出师表》上,阳光暖暖地照进来,眼皮越来越沉,空气中还是一阵墨香,好像还飘着他的笑声——就像我刚来时,他挠我下巴唤我“小於菟”那样。 窗台老梅枝桠光秃,前些年小於菟常卧的位置积了层薄尘。砚台里宿墨结冰,他伸手欲抚,却注意到案头诗稿上的浅痕——是小於菟换牙期啃出的月牙形缺口,如今缺口边缘已泛黄发脆。晨雾漫进书斋时,他恍惚见小家伙纵身跃上窗台,同他一起赏梅。 “忆吾裹盐聘汝于市井。目如点漆,一跃入吾怀。归至书斋,砚墨未干,汝爪拨墨污吾卷,吾笑曰:‘黠奴何戏墨耶?’以旧棉为汝巢,汝终夜伴吾读。 数载相伴,汝卧吾稿纸,听吾吟哦;蹭吾掌心,疗吾剑伤。冬夜则蜷于棉袍,为吾暖膝;梅开则跃上窗台,与吾共赏。四更梦回,常见汝蹲枕边,以尾扫吾额角,似慰吾北望中原之痛。 今吾发已如宣纸,汝亦齿牙渐松。案头《剑南诗稿》堆雪,窗外老梅仍著花。 人间岁月如指间沙,他日九原相逢,汝若见白发翁执剑北望,便是吾来寻汝。切记,莫忘叼吾旧笔,共续来生文缘。那时只有梅香伴猫眠,再无北地风沙。” | 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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